晚潮｜林秋

潮新闻客户端 庄林芳

初识林秋，她已满头银发，皱纹爬满她圆圆的面庞，只是她的腰身挺拔，不论寒冬还是酷暑，总是穿着一身蓝灰的素衣，盘扣斜扣在衣服的一侧，白发整齐地往后面拢，挽成一个髻，用头油抹得光滑顺溜，额头用黑色的头巾扭个结再往后脑勺扎起，一笑眼角嘴角的皱纹幻化成花，荡漾出一张明媚的面庞。

那时，她已经八十岁。但岁月不可抹去的是她的美，一如她的名。在那个袅袅升起的小村庄，安心地过着她的三餐四季，人间冷暖。村子里的人对她的称呼从嫂子到婶婶到奶奶，直至阿太。

和那个年代大多数的姑娘家一样，缠过小足刚十四岁虚龄的她被抬着翻过几个山头嫁到这个小山村，几年后终于生下独养儿子，满心欢喜。那年8岁的儿子发了场高烧，人说没就没了，她哭干了眼泪，却从此再也没有生养。

期间的伤痛自不必言。

只是岁月终究还是给了她安慰，村里年长她几岁的老姐妹，家贫也着实看她可怜，把自己四岁的长女送给了她当养女，说是等长大了招个女婿，生活有盼头，以后老了也有依靠。

有了养女，生活从此又开始有了盼头。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到了养育女儿身上，没想到养女阿英养到十八岁在结婚日却逃婚，跟了村子里的英俊后生，把一片喜气变成一地狼藉。看着场面盛大的婚礼现场，却没了新娘，她的天再一次塌了，在厅堂跺着脚哭天抢地，点香发誓，和养女断绝关系。

只是养大的女儿到底是感恩的。次年生下一子。满月后，她把可爱的男宝宝平送回了养母的家门口，长跪不起。说，她在心里早就下决心了，第一个生下来的孩子，不管男女，都会送给阿娘，为自己的背叛赎罪。

五十多岁的林秋最终还是双手接过了平。她想起了那早早逝去的孩子，把襁褓里的宝宝紧紧贴在胸口，无声流泪。那刻，也在心里原谅了养女。从此，除了把平送给养女吃奶的一小段时间，这个小男孩就成了她生命全部的意义。她心满意足，似乎生命里所有的苦都已经过去。

平叫她阿嬷，却是她重新养育孩子的旅程。因为失去过至爱，这一次全是珍惜。

平驱散了她生命里所有的黑暗，她的人生充满了希望。村子里也有人笑话她，这么大年纪再养孙子，以后恐怕没有机会享福喽。

她笑而不语，沉浸在带孩子的欢乐中。老实巴交的老伴身体大不如前却也干劲满满。在做家务的空余时间里，她还帮农事繁忙的邻居们带孩子。反正她喜欢孩子，那些浓得化不开的母爱，溢给了村子里其他的孩子。她看不得那些孩子因为父母都要上山干活没人管。

她喜欢做菜，喜欢用柴火慢火煨烧。那色香味俱全的饭菜，全是普普通通的食材，经过她的手几经翻腾，就是人间美味。就算是生活遭遇重创的那几年，她也还是尽量认真做饭，用心生活，从不失生活的体面。

孙子养到十岁，老伴因病走了。林秋慌了，在那个特殊的年代，人们得靠劳动力赚工分才有饭吃，她一小脚妇人连劳动赚工分的资格都没有。懂事的平抹去她的眼泪说，阿嬷别哭，我会养你的，你别怕。

于是，一个小脚老太带着她的宝贝孙子开启另外一段人生。平懂事乖巧，在族里大人的带动下放弃学业赚工分，后来经过学习成了村里的会计，孤儿寡奶奶相依相偎，在村里人的帮衬下，苦日子也捱了过来。

后来她给平娶了媳妇，生下了一男一女。她继续接过带娃的接力棒，养育着第四代，一个家也就这么撑起来了。

平有文化又肯吃苦，生活越来越好过了。除了和个性要强的孙媳妇偶有摩擦，林秋的生活已经苦尽甘来。分开两个屋檐过生活后，她带着曾孙女，两人同吃同住，倒也自在。

她一辈子经历了无数磨难，可要好却是在村里是出了名的。衣服永远干净板正，整个人神采奕奕，清清爽爽。她不喜欢去串门，却总是招呼别人来家里吃茶，见到人就招手：“来来来，来我家吃茶，我做的咸菜配茶，真好吃。快来快来。”

客人来家后，还转身烧火炒个香喷喷的黄豆。那个黑暗的木头小平房，泥土地不平整却每天打扫得干干净净，柴火灶台一尘不染。有客人临走时还总是不忘把油盐炒过的香喷喷豆子倒进口袋，让带走。

去村子中央三角坪买个盐酱酒，她明明已经很整齐了却还是对镜收拾一番，末了还得问曾孙女：“囡囡闻闻，阿太身上有没有尿骚味？年经大了人没用了，一咳嗽小便就憋不住。”直到确认她自己是香香的，美美的，她才会放心地走到人群里去，这个时候她已经快九十岁了。

只是她自己也没想到吧，生命的最后两年，老天爷还是给她开了残酷的玩笑。

老年失智后，孙子平带着曾孙女去遥远的省城淘生活了，前期是孙媳妇照顾她，后来阿平请更很爱她的阿花嫂帮忙照顾她，这时候的林秋再也无力维持自己一辈子对美的追求，她经常在床上拉屎拉尿，内心的恐惧让她每晚在床头枕头底下藏着菜刀。

花嫂除了照顾她的生活，平时也经常让她出来晒太阳。岁月把她的从容与乐观，把她永远一丝不苟的盘发，都带走了。短发的她谁都不认识了，见到谁都是叫“阿平阿平”，空洞的眼神里只剩不安和惊恐。

庆幸的是最后的时光，她死在了她最爱的阿平怀里，带着阿平此生对她的爱，九十五岁时闭上了眼睛。永远。

林秋的一生就这么走完了，林秋的故事也讲完了。我就是那个从小由她带大的，从小抱着她的裹过的小脚睡觉的曾孙女。

前些日子回老家，七十岁的堂姑对我说，你阿太真得是个好人啊，有什么好吃的都会分我点，还帮我带孩子。五十岁的堂姐说，太奶真疼我们啊，我们这大房子里不管是哪个姑娘出嫁、出远门，她都会偷偷地哭。而我好朋友的七十多岁的妈妈则动情地告诉我，她啊这辈子都是个好人哪，一世都被村里人念啊。唉，她的心真轻。

每当听到这些，我的泪就会涌了出来，我抬头望向天，不让泪流下来。林秋，这美丽的名字，在这个沉痛的世界，用很轻的心活过了一生，她不仅活在我的心中，她的爱也暖了很多人的心，哪怕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很久很久……

算来，这个在我生命之初跟我相依为命小脚老太，已经离开我二十多年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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